她并未推门直进来。
身为昭阳宫的宫女,她有着一些细微处仍谨慎的分寸。
“有何事”
我压低声音,让她听起来,我仍在榻上,并尽量使自己的语音带着一丝初醒的慵懒。
“快起来,皇上马上就要回宫,殿前缺人,你赶紧收拾收拾随我过去。”
“呃”
我颦了一下眉,昭阳宫共有宫女二十五人,按资排班,殿前侍候的需入宫五年以上方有资格,我才入宫月余,按规是只能当值于庭院。
“还呃什么,若误了事,少不得要拖累我,快点。”
“麻烦姐姐稍等,我梳洗一下就来。”
紫燕有些不耐烦:
“你可快点我在外等着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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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念奴娇6
景王避到门侧,这样,稍后,我推门出去,紫燕站的那个角度,是看不到他的。
但,我的脸却泛起红晕,身上的衣裙因刚刚他进来,并未来得及换下,此刻,虽然半干,仍粘稠地贴紧身子。
到殿前当差,必然,也不能穿着这身衣裙,素白的颜色,是不得在主子面前出现的。
我有些窘迫地望向他,他是极聪明的人,立刻回身,面壁而站,纵然,有些拘泥,可,此时,紫燕就在门外,我若不尽快出去,难免,她不会进屋一瞧究竟。
我顾不得其他,退身到衣架后,借着云纱的衣服做挡,迅速褪去湿衣,换上浅绿的服饰,思忖间,还是将发上的簪子取下,用绢花固髻。
信手把簪子收于衣袖中,我匆匆走出架后,他待我行至门边,方意味深长的睨了我一眼。
我深吁一口气,开门,是紫燕不悦的脸:
“怎地这么慢磨磨蹭蹭的,绢花都戴斜了”
她伸手,用力替我正了下绢花,花后的别针戳进发间,略有些疼痛。
“殿前当差,你可得仔细着,今晚,因前殿的宫女抽去了别宫,我念着你平日倒还机灵,才在袭茹姐姐跟前举荐于你。若有差错,连累的,可不止我一人。”
她嘱咐着,拧身,向前殿走去。
我应声,跟在她的身后,月华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,我踩在那处阴影上,心里,却做不到静水无波。
隐隐,宫门外,有了些许声响。
我微微抬起螓首,明黄的伞盖出现在宫门时,那抹月白的身影,在明黄的簇拥中份外的醒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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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微澜起1
我随紫燕才到殿前,已听内侍尖利的声音传来:
“皇上回宫”
跪地请安行礼间,我将螓首低下,那月白的衫袍从眼前拂过,径直步入内殿。
待到内侍传话,方起身,明黄帏幔中,走出紫衣女子,正是掌事宫女袭茹。
“紫燕,让御膳房预备皇上爱用的几道点心,随时候着”袭茹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平静,急促中,似乎有些恐慌。
她语音甫落,内殿传来瓷器坠地的清脆泠泠。
袭茹神色愈加惶张,唤离她最近的我和清荷:
“你们俩个随我进去。”
我微微一怔,身边的清荷已跟着袭茹走了进去,我忙紧随步入明黄帐幔层层悬挂后的内殿。
内殿里,熏着悠然的香料,我从来没有闻过这种香料,丝丝沁入脾扉,让人心神俱宁。
但,袭茹紧张的声音将这份悠然打破:
“皇上,您的手受伤了”
袭茹撇下我们,匆匆走上前,一边吩咐我和清荷:
“你们俩,快把地上的碎瓷收拾了。”
我们忙蹲下身子,一片一片把碎瓷拢起来。
“皇上,奴婢马上传徐太医替您诊治手上的伤。”
“不必。”
他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时,我的手竟微微颤了一下,碎瓷因这一颤,迅疾地割破我的指尖,殷红的血染红那份白时,清荷轻唤了一声。
第七章 微澜起2
清荷的这声唤,分明将一道凌厉的目光吸引过来。
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彼时的错觉,我仅能把螓首低得更低,低到,我能清晰看到自己呼吸的起伏。
而此时,随着殿外内侍的通传,才让这束凌厉的目光收回:
“宸妃娘娘求见。”
“传。”他的声音,带了几分温柔,全然不同方才在倾霁宫的寒冷。
这一瞬间,我差点以为,那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俩个人。
“皇上息怒,她本不是殿前当值的宫女,今晚调了部分宫女去繁逝宫,奴婢才擅做主张,把庭院的宫女调来伺候,却不曾想”
“让她们收拾完后,帘外伺候。”他打断袭茹的话,语音里含了一丝倦意。
丝履声渐近,一袭若雪的纱裙从帐幔外走进。
“皇上,臣妾方才听说,繁逝宫走水,心中惦记着您,幸好您没事,臣妾就放心了。”
“繁逝宫走水,朕会有什么事宸妃多虑了。”他的语音仍旧温柔,缓缓走向她,伸手,牵起她的手。
柔语脉脉中,隐隐,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怪异。
我和清荷虽虽已将地上的碎屑拢起,此时,也仅能继续匍低身子,并不敢站起。
“皇上把臣妾送您的青永白瓷盏打碎了”宸妃有些许嗔怨地道。
我和清荷手中的碎屑还未来得及置入簸箕中,显然,被她瞥见。
“朕怎会把宸妃送的盏打碎呢不过是那两个宫女上茶时出了疏漏。”
闻听此言,清荷的身子明显一颤。
“哦这两个宫女倒是眼生,似乎并非常伺候您的,难免有不当的地方,即如此,不如打发她们去暴室,也免得下次打碎臣妾送您的盏。”
第七章 微澜起3
我虽为宫女时日不长,但也知道暴室是何样的去处,那是宫中,最见不得天日的苦役劳作之处,进去的是人,出来的,仅是那禁宫的鬼。
身为宫女,命不由己,这,我早就知晓。
但,我对于景王应该还有利用价值,所以,对于被贬至暴室,我倒并未怎样担忧,只隐隐中,还有些许的庆幸。
越美的女子,心肠或许越是歹毒,哪怕曾经纯涩如水,在日复一日的宫闱倾讹中,也必不如初。
宸妃不过也是其中一个可怜人罢了。
帝王之心,却并不会为这背后的可怜,有任何的触动。
这才是禁宫最无情之处。
他,淡淡一笑,并未置可否,内侍尖利的声音在帐幔外再次响起:
“皇后娘娘求见。”
“传。”
幽幽的苏合香中,文哲皇后姗姗而入。
我低着螓首,看不到他和宸妃的神色,觉得到的,是空气中的气氛开始变得僵持起来。
“臣妾参见皇上。”
“平身。”
此时,我才恍然发现刚刚的怪异在哪里,宸妃进来,是未曾请安的,但,尊贵如皇后,还是按着宫规请安。
倘若没有那人的许可,宸妃也不至于如此无视宫规。
所以,在他心中,宸妃的位置应该是不同于其他诸妃的。
果然,宸妃语音清泠,似乎仅略略施礼:
“嫔妾参见皇后娘娘。”
未待皇后免她的礼,她已重站直身子,而,文哲皇后却并不见怪:
“宸妹妹倒比本宫先来一步,皇上的圣体无碍,本宫就放心了。”
“既然你们都放心了,早些回宫安置吧。冷宫走水,朕岂会有事,不过,今晚在书房批阅折子,误了时辰。”
第七章 微澜起4
“皇上,请以龙体安康为重,臣妾告退。”文哲皇后的声音里带着雍荣的淡定。
她是当朝丞相之女,又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,自然与生俱来一种贵气,这份贵气,使她即便远远在众妃中,仍是圣洁高傲,与众不同的。
所以,此时,宸妃的不恭,反倒让人觉得她恃宠生娇。
但,这些都是主子的事,也是构成后宫永恒不变的主题。
“皇后也早些安置吧。”他的声音若春风化雨般温和。
仿佛,他对任何人都很温和,即便刚刚我的失礼,清荷的失仪,在宸妃的发落言辞下,他仍旧温和地没有任何责备。
如果,人都有两面,那么,他的两面,则是对比鲜明的两面。
皇后复行礼后,款款退出内殿。
“皇上,臣妾今晚想留在这陪您。”宸妃刚刚因向皇后施礼,才松开他的手,现在,她重新轻轻握住他的,语音里,满是情意。
“宸妃,你也回宫吧,朕今晚批折子,有些乏了。”
“皇上,您”她欲言又止,蓦地,身子倚进他的怀中,“臣妾真的怕,真的很怕。”
“君无戏言,你毋须担忧。”
“嗯,臣妾晓得。”她欠身,衣裙窸窣 间,人已离开他的怀中,福身略施礼,莲步往帐幔外行去。
“皇上,您是现在安置,还是用些夜霄呢”袭茹见宸妃离去,方请示道。
“你们都退下吧,朕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他的语气里再次恢复初回宫时的倦怠,顿了一顿,又道,“等顺子回来,传他来见朕。”
“是,奴婢记下了,繁逝宫那边,有顺公公料理,必是妥当的。”
“无论多晚,即便朕安置了,都传他来见。”
他多叮咛了一句,话语间,有着我所不熟悉的东西,后来,我才知道,那是关于爱的点滴,是关于最深的沉淀。
帝王之爱,动辄伤己伤人,动辄怒漫千里。
得之,是幸抑或是祸,却皆不由己。
“是。”
他不再言语,而我,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,低下的螓首,仅看到他月白衫袍下的手,似乎,微微地在颤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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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微澜起5
退出内殿,步入庭院,将那些碎瓷片倒去时,我才发现,手心里,汗意涔涔。
清荷吁出一口气,轻声:
“可把我吓死了,还以为真的”说到此,她噤了声,摇摇头,手抚在胸口,喘了几口大气。
蓊蓊郁郁的的枝蔓摇曳中,我抬起眼眸,西北角的夜空,是一片如墨洒过的浓黑,浓黑深处,隐约还有白烟袅袅,却无方才的红染。
“墨瞳,你看什么呢”清荷好奇地随着我的目光望去,望到的,是平淡无奇的景致。
“没看什么,只是觉得有些倦了。”
“呵呵,你平日都是在外面当差,自然会倦,象袭茹姐姐,月琳姐姐她们,每隔几日便要值夜的。”
“那确实是辛苦。”
“虽是辛苦,可毕竟,哪宫主子见了她们二人,不得赔个好脸色这宫中,我们做宫女的,做到那份上,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。”说到此,清荷脸有些苍白,“刚刚可骇到我了,如果真被打发去暴室,小命也就算到头了。”
“现在不是没事了”我安慰她。
“都说皇上温和,这话看来真不假,不然,搁哪宫主子那,宸妃娘娘这么说,我们必定是逃不脱干系的。”
“皇上很温和吗”
“你新进宫,自然不知道,皇上,是顶顶温和的一个人呢。嘘,我告诉了你,你可别说是我说的,宫里头最忌讳的,就是背后嚼主子的是非,咱们伺候的这个主子,又是宫里头最大的主子,可是得当十二分的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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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微澜起6
她絮絮地说完,转身看了一眼昭阳的正殿,里面还有烛火的微光透出。
“清荷,你先歇息吧,一会我去外殿候着。”我看她的脸上起了困意,遂道。
她闻听我的话,忙不竭地摇头:
“除非是上面让咱们去歇息,才可以回屋,否则,擅离当值的宫女,轻则一顿板子,重则”她眉心皱紧,不愿意再说下去。
“我倒忘记这宫规了。”
是啊,我又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,不过是一名宫女。
没有上面的吩咐,是不得擅自做主任何事的。
如是,我和清荷一同候在外殿,直到卯时,里面没有传唤,也不见顺公公回来。
整个昭阳宫,现在仅剩下不过六名宫女,连云纱,都不知所踪。
站在殿外,夜风拂过裙裾,宛如翩舞的绿蝶,在黑夜里,柔婉地绽开一抹明媚。
可,这抹明媚,是那么地浅,漾不进任何人的心底。
内殿,有了些许动静,紫燕吩咐我们准备洗漱的用具即刻送进去。
我们端着一应洗漱用品,鱼贯进入时,他穿着白色华缎的寝衣站在殿中央。
袭茹正躬身,替他系完最后一个锦扣。
内殿昨晚熏的香早已淡去,空气里,流淌着静寂的味道。
我端的是旒冕,和端着龙袍的清荷,走在最后面。
即便这样,愈接近他时,我的手,竟然还是不自禁地有些许的颤抖。
纵然,我脸上涂了香膏,他该一时辨认不出,但,不知为什么,面对他时,远比面对景王,让我更加地无措。
或许,因为他是帝王,拥有生杀大权的帝王。
而,景王,毕竟,还是屈于他之下的。
当清荷跪于地,将置着龙袍的紫檀木盘高高端于头顶时,我忙将螓首更加低下。
龙袍,袭茹伺候他穿得十分细致,但,再怎样细致,也有结束的时候。
清荷起身,半躬着从一侧退下时,我按规三步走至他跟前,衣裙掠动间,膝跪于地,将盘同样高置于头顶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耳边,忽然听得他淡淡启唇,我的手一哆嗦,心,生生地漏跳一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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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微澜起7
我不能犹豫,否则只会引起他的怀疑,有景王的香膏做掩,他应该不会认出是我,可,心里仍是战兢的。
抬起脸,他的目光,柔和地拂过我平淡无奇,甚至带着点蜡黄肤色的脸上,眼底,有一丝的失望。
“叫什么名字。”他的声音,也十分柔和,全然不似昨晚倾霁宫时的寒冷。
但,拥有这样绝色容貌的男子,我不会记错,更不会认错。
“回皇上的话,奴婢唤墨瞳。”
我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带着沙哑,区别于初见他时的语音。
“墨瞳。”他轻轻念过这个名字,道,“就由你伺候朕戴这旒冕。”
他吩咐道,袭茹的手已接过我手中的托盘,退至一边,我起身,双手捧起盘中的旒冕时,禁不住指尖的哆嗦。
“墨瞳。”袭茹轻唤我,递给我一个镇定的眼神。
我努力恢复平静,将冠冕戴在他的髻上,用玉笄插在帽卷两边的纽孔使之固定,最后将冕板左右垂下的缨络轻轻在他颔下系结,五彩的缫串成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他的墨星般的眼眸。
而他的眸华始终淡淡地注视着我的举动,直到最后,唇边浮起一抹笑意:
“这次当差比昨晚尽心。以后,你就留在内殿伺候吧。”
我不知道他口中的昨晚,是仅指我收拾碎瓷时的不慎,还是有其他的意味,指尖滞于缨络上时,袭茹轻咳一声,方意识到自己失态,忙俯低身子:
“奴婢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他的话语里也含了些许的笑意。
我愈发战兢,直到他在众人簇拥间步出内殿,我才发觉,身上,已被惊出一身香汗涔涔。
第八章 近君前1
袭茹折身进来,瞧我还站在原地,遂笑道:
“你才进宫没多长时间,就得以伺候御前,这可是难得的福气,现在就去内务府领两套紫装的宫服,换下这身吧。”
“是。”我俯低螓首,忙应了。
各宫的宫女平日仅能穿两色衣裳,春夏是绿色,秋冬是紫褐色,但,昭阳宫御前宫女,是无论各季,均须着较亮的紫色。
颜色的不同,也使得御前宫女的身份远远矜贵于其余各宫宫女。
“一会回来,我再教你近身伺候的一些规矩。”
我转身走出内殿,正看到小德子从一侧走来,见到我,微微一笑:
“恭喜姑娘。”
方才的事,想必他已知晓,毕竟他是顺公公的得意门生,宫内但凡宫女内侍的调动,也都需经过他之手,才呈给内务府。
“多谢德公公的提携。”
我淡淡的福身谢礼,他也不推辞,仅睨着我,轻声:
“姑娘日后必是贵人,指不定我还要靠姑娘的提携。”
“德公公,我还要去内务府,就不陪公公说话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