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铺老板吩咐闲杂人等退出小厅之后,小厅门扉合上,独留三人在内。
斗室之中,只燃着一盏烛,照亮角桌一隅。
角桌之外,依旧阒暗,两道身影,较靠近当铺老板的那一位,虽包裹着漆黑长披风,面容让烛火照得清晰可见,他是名年月五十的中年男子,模样端正中带有威严正气,只是此时疲倦令他看来有些许狼狈,浓眉蹙皱的紧,几乎已在眉心中央深烙许久,见着了老友,眉宇略懈,烙印仍在;另一位远远退离烛火数步之遥,完全被房里阴霾所吞噬,无法窥清五官。
“……伴君如伴虎。”多年未见,怎知重逢第一句话,不是寒暄,不是问好,不是闲话家常,而是深深感叹。
当铺老板明白老友翁忠贤意欲为何,他曾见过翁忠贤的意气风发,以及一帆风顺的飞黄腾达,她的官场仕途如此教人欣羡,成为君王宠信要臣,辅佐国政大事,怎知一夕之间风云大变,老友沦落为亡命之徒,甚至走投无路地向他求援。
真如其所言,伴君如伴虎,深受宠赖时,权力地位金钱,唾手可得;一旦失宠失势,一言一行,皆被视为悖逆。官场斗争,适者生,不适者忘,尤其是派系选择,选对了边,先王驾崩,仍有后主扶攀;选错了边,先王甍逝,后主大举清君侧,曾经不敬于他的老臣首当其冲,再由自己亲信补上,虽未改朝换代,宫闱之中,已然变天。
近年来的东宫之争,迫使众大臣变态支持,正宫皇后年逾五十,唯一所产皇子夭折,此后未再受孕,其余嫔妃共产皇子数十名,真正成气候的,却是春,夏两妃所生之子。
两位皇子颇受君王喜爱,夏妃之子年方十五,个性沉稳早熟,虽不若春妃之子口舌伶俐,妙语连珠,但也较其更具王者风范,两子年岁相仿,皆有太子赢面,大臣各有拥戴,几乎是清清楚楚分割为春,夏两派。
翁忠贤便是拥夏派的发起者,夏妃父亲是提携他踏进官场的知遇恩师,有着深海似的宽阔情义在,加上夏妃婉约娴静,夏妃之子懂事淳良,若他日登上帝位,亦是百姓之福。
岂料一盘布好的棋,输了,输的凄凄惨惨。
宫廷里的战争,最重要的关键,是君王宠爱,得势的美人,只消在君王耳畔撒娇轻嗲,君王魂儿便先去掉一半,床底间的勾心斗角,比的是谁能将君王伺候得龙心大悦,对你言听计从。
比狐媚,夏妃不如春妃。
比魅惑,春妃主动为君王吸纳更多更多年轻女官,把自己心腹安插在君王床上。
比嫁祸,夏妃更是远远自叹弗如。
春妃及其心腹女官在君王耳边,每日一点一滴污蔑夏妃,刚开始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妇人小事,君王认为是美人争宠的小手段,不以为意,然而那些枕边细语,却是本能地记在心头。接着春妃编造的谎越来越严重,暗喻夏妃不贞,夏妃之子恃宠而骄,夏妃族亲对皇室不敬,夏妃心存不良……滴水穿石的后果,造就今时今日的全盘皆输。
失势的夏妃,连带当日拜她所赐而鸡犬升天的族亲,尽数被铲除殆尽,这类宫闱之事,千百年来重复上演,帝妃之间的自相残杀,总是胜者笑,败者哭。
“春妃赶尽杀绝,只要是以前没站在她同一方的人马,她一个也不容,巧王亦确定立为东宫太子,她的权势更胜过往,她视为眼中钉的夏妃,让她假传圣旨处死,连采王都不放过,我是拼了老命,才护住采王夜逃而出,夏妃最终的遗愿,无论如何都得为她办到……”翁忠贤娓娓述说。
戏曲里,这样的血腥残杀,百演不厌,恶妃欺压善妃,杀人如杀蚁,随随便便就是上千条人命陪葬,而发展呢,则会有一名皇子安然逃出,然后忍辱负重,数年之后,绝地大反攻,夺回失去的一切,在众民爱戴下,重登皇位,从此国泰民安,迈入另一个强悍盛世。
现实里,确实有个皇子,牺牲著许许多多的性命,保全他一人。
藏于黑暗中人影,在翁忠贤道出那些话时,发出一声闷哼,像是腹部挨中一拳的痛吟。
“就是他吗”当铺老板努努暗处,翁忠贤颔首,当铺老板又问:“你要我怎么帮你”
“让他留在这里,从此隐姓埋名,忘掉过去一切,当个寻常人……”
“呀没有要复仇雪恨吗”当铺老板颇吃惊,他还以为会从翁忠贤口中听到滔滔不绝的长篇激昂,没料到会得到如此云淡风轻的回答。
翁忠贤摇头,“夏妃希望……她的孩子平平安安就好。”而且这份仇恨应该如何计算若没有君王默许,春妃如何放肆至斯难不成,要采王将亲生父亲视为死敌,一并列入寻仇对象吗
“这当然没问题,我严家不差一副碗筷,只要他不嫌弃我们粗茶淡饭。”当铺老板真诚说着。
翁忠贤欣慰地红了眼眶,只能握住老友的手,紧了又松,松了又紧,千万的感谢,无语凝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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