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得此话,杨娃娃心中一阵咯噔,仿佛湖中惊起骇浪一般;猛地回头,她盯住洛桑,研究着他的复杂表情:那种温热的清亮目光,那种迷蒙的倾慕表情,原来真的是针对爱宁儿的!
洛桑看见公主锐利的眼神,惊觉心中所想之人之事的外泄,心慌慌然地跳着,脸上的表情僵住了,错愕地看了公主一眼,随即低首不语。
丘林野冷冷地笑了,是自嘲,也是同病相怜:“原来,洛桑兄弟,也和我一样!”
“不,我跟你不一样!我不会去打扰她!”洛桑急切地为自己辩解,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。
杨娃娃暂不理会洛桑的情绪,先解决眼前要紧的事,示意洛桑不要跟他争辩,转而横睇着丘林野,目光清迥:“这次,你失败了,下一次,你要杀我,更不容易了!”
丘林野仰头看天,坚定道:“不,不会有下一次,丘林野不是愚蠢之人!”
她不放心地说:“那你怎么跟爱宁儿交代?”
“我自有办法!”丘林野凄凉地微牵眉毛,随即木然地滞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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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部 幻灭(6)
杨娃娃望向远方,沉吟着:禺疆已经开始讨厌爱宁儿了,再这样下去,禺疆还会做出更加伤人的事情,罢了,爱宁儿待在这里,会开心、快乐吗?会吗?如果让她离开呢?她愿意吗?按照她那种固执的个性,肯定不愿意!
“丘林野,你有没有想过,带着爱宁儿、远走高飞,远离酋长,远离挛鞮氏部落,远离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,或许,她会开心一点,也说不定!”
让爱宁儿离开——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出于私心,自私也罢,善心也好,她只是想让爱宁儿不那么痛苦,不再受到拒绝与伤害,因为,禺疆的个性绝对不是拖泥带水的那种。假如爱宁儿再做出什么激动的事情,禺疆的反应绝对会比她更加激烈!
丘林野木涩的脸上春回大地一般,显出几许盎然的生机:“带她离开?远走高飞?”
“对,你应该很清楚,在这里,爱宁儿只会受到更多的伤害,她的生活,只会痛苦、失望,而离开这里,可能会淡化她对酋长的爱慕之情,也许就会快乐一些。你觉得呢?”
“阏氏说得很对,爱宁儿不应该再留在这里;但是,爱宁儿恨我,她恨死我了,恨不得一刀捅死我,她怎么会跟着我离开呢?”丘林野的声音逐渐微弱无助,那几许生机,因为眼睛深处纠缠的凄楚情绪,而消失殆尽。
杨娃娃的神色,闪现出些许的游离,缓缓地迟疑着:“也许,等到半夜,她睡得很沉的时候,你让她昏迷不醒,然后,就可以带着她离开!”
“丘林野谢过阏氏!”丘林野黑黝黝的眼睛中盛开一种明亮的光泽,脸孔的色彩也带上些许的欢欣,动作轻快地跨上骏马,纵马而去。
回过身,看见洛桑正为自己包扎右臂伤口,她微微一笑,唇线上散开一片清冷的自嘲:“洛桑,我是不是很自私?”
洛桑怔了一怔,摇摇头,面上稍含诚挚之色:“洛桑觉得,阏氏不是那样的人,是为居次着想才让丘林野带她离开的!如果居次再这样任性,终有一天,酋长一定会忍受不了!到那时,可能后果不堪设想!”
她微觉诧异,问道:“你也觉得酋长会伤害到爱宁儿?”
洛桑的语气淡淡的,亦是庄重的:“除了公主,酋长对于别的女人,可能——会——心肠比较硬!洛桑觉得,酋长是不想有别的女人挡在你们中间,妨碍你们!”
“洛桑,谢谢你!”杨娃娃轻轻地笑了,心念一动,想起了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,真儿的含情若水的目光:“对了,洛桑,你做得很对,有些感情,放在心里,自己知道就行了;而有些感情,有些人,却值得你去发现,去珍惜!”
洛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,惊异的眼神,甚是迷惘!
然而——两天后,丘林野并没有带着爱宁儿远走高飞!
那是飞雪满天的午夜,万籁寂静,只有簌簌的落雪声拍打着这沉睡的雪原。从北边极寒之地刮来的北风,“呜、呜、呜”地呼啸着,一阵紧一阵松的,像一条无形而又宽广的长鞭,无情地鞭打着原野、雪地、枯树和毡帐。
一声尖锐、高亢的马嘶,划破死寂的冬夜,也惊醒了杨娃娃。
她本就睡得很浅,再者,担心丘林野办不好事情而辗转反侧,后来才迷迷糊糊地睡着。半梦半醒之间,她仿佛听见了一个女子癫狂的笑声,恍惚之中看见一个男子绝望的眼神,逐渐冰凉的目光,那一束清亮的目光,停留在她的手掌上,就像一片雪花,慢慢地融化、消失、湮灭……
马嘶长鸣,不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,隐隐约约的说话声。杨娃娃叫醒了禺疆,穿好衣服,走到帐外,恰好,当值的洛桑来报:爱宁儿居次疯了!
杨娃娃感觉全身上下一阵刺骨的冰冷,不由得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……她震惊地转头看向禺疆,有些错愕,有些惶然,有些——不敢置信!然而,她感觉自己非常排斥这个事实,确切地说,她无法承认一个事实:爱宁儿疯了,就是她害的!
禺疆见她小女孩一样悲伤的表情,心中一动,心疼地拥她入怀,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,轻抚着她的脊背,接着,拥揽着她,来到爱宁儿的毡帐。
雪花不停地飞落,火把旺旺地燃烧。纯洁的白雪,金红的火光,相映成趣的对照,强烈如寒风。
爱宁儿举着一把乌黑的匕首,阻止着丘林野的靠近,脸色苍白如雪,乌黑的桃花瞳仁惊惶地转动着,头发散落如稻草,兀自仓皇地飞扬。
丘林野着急死了,又是无奈又是惶急,濒临崩溃的边缘,近乎哀求地叫着:“爱宁儿,别这样!你先放下匕首,我答应你,我不强迫你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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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部 幻灭(7)
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,仿佛就要冲破眼皮跳脱出来,惊骇地叫着:“住口!不要过来!不要过来!我不会跟你走的,你是魔鬼!阿妈说了,你是魔鬼,你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不得好死!你是魔鬼,我不会跟你走的,不会跟你走的!”
禺疆瞪向周围站着的一圈护卫,询问、责备的目光迫得他们一个个低下头;眼色怒然一收,看向丘林野,严肃地问道:“丘林野,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酋长——”丘林野怔了一怔,不知如何应答。
爱宁儿忽然看见杨娃娃,惊喜地叫唤,“阿妈,阿妈,你救救我!那个魔鬼来了,他要把我抓走,把我吃了!”她走上来,又急又慌,就像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,撒娇似的哀求着,嗓音乖巧、娇嫩,“阿妈,你看那个魔鬼来了,我不要跟他走,阿妈——”
丘林野从背后抱住爱宁儿,生气地吼叫道:“爱宁儿,你疯了,你安静一点!”
杨娃娃猝然地捂住嘴巴——她的梦,应验了!爱宁儿疯了!?
怎么会这样?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丘林野搞砸了事情?
“放开我!放开我!”爱宁儿奋力地挣扎着,左右扭动着身体,极力挣脱丘林野两只手臂的抱拢,骇然地看着杨娃娃,苦苦哀求的眼神,让人心生恻隐,“阿妈快救救我,魔鬼就要把我吃了!阿妈救我呀——”
爱宁儿疯了!把杨娃娃当作阿妈,把丘林野当作禺疆,真的疯了?为什么疯了?
禺疆拍拍她的肩膀,安抚着她的情绪,脸色冷冷地冻住,不耐道:“丘林野,把她抱到帐内!”
洛桑震惊地看着这一切,清亮的眼睛涂上一层温热的光影,随着爱宁儿的疯狂举动而躁动不安、却又愣愣地站着,不知应该作何反应。
他也不知道爱宁儿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,不知道丘林野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样的,他在附近巡视的时候,突然听到一声刺破沉寂冬夜的尖叫,立马转身跑到这边,接着就看见爱宁儿和丘林野对峙的情况,看见爱宁儿异常激烈的举动,紧接着,就去报告酋长。
冰清玉洁的雪花,落在两人的身上、脸上、头发上,萧萧绵绵;地上的积雪,泛映出冰冷的白光,反衬得爱宁儿的脸庞更加璨白;火把的红光,影s在丘林野的眼眸中,激动的情绪宣泄无疑。冰冷的白色之中泛着红红的血丝,燃烧的红色里面渗出死白的光点。
冰与火,碰撞,交融;白与红,纠缠,挣扎。最后,该是如何?
“放开我!放开我!”爱宁儿癫狂地尖叫,更加剧烈地摇晃着身躯;猛力一个转身,她侧对着他,举起匕首,当胸狠刺,带着一股生猛的野蛮、一种喷薄的恼恨……
血y喷溅的声音,清脆悦耳,悚动人心!一束鲜红的光,彩虹一样升腾而起,却在转瞬之间,碎裂成珠,漫天飞舞,与洁白的雪花,共舞!纷飞!相融!零落成泥!沁入大地!
那声音,那鲜红,那红雨,灼伤了杨娃娃的意识和情绪……
那场红雨之中,抱着心爱女人的一双手臂,保持着搂抱的姿势,沉沉的疼痛一点一滴地蔓延,生命的力量一点一滴地流失,错愕的表情僵在他的脸上,发硬,发冷。丘林野的脸孔,在白雪的飞落中,慢慢地冷却,慢慢地褪去那抹残红,慢慢地惨白。
众人尚未反应过来,爱宁儿迅速地拔出,再次刺进僵硬的血r,血珠点点的脸上,灿烂地笑开,仿佛无辜的小女孩,取得了胜利一般:“魔鬼,我要杀死你!杀死你!哈哈哈……”
“你——终于——杀死我了!这是我——欠——你的,你——应该拿——回去——你还——恨我吗——”
丘林野艰涩地挤出沙哑的声音,断断续续地,很低很沉;厚厚的嘴角,轻微地扯动了一下,似乎是一个微笑,淡淡的,微弱的,缥缈的,似乎有,又似乎没有!
松开双臂,他的身躯向后仰,向后倒去,直挺挺的,躺倒在地,发出闷重的声响。
爱宁儿转向杨娃娃,血花点染的脸庞愈加白得吓人,激动地笑了,夸张得有些狰狞:“我终于杀死魔鬼了,阿妈,我终于杀死魔鬼了——”
一个不稳,她跌坐在雪地上,就像一件被遗弃在雪地上的破碎裘袄,凄凉、孤独,喃喃自语道:“阿妈,以后,爱宁儿一定听你的话,不再任性,一定听你的话!阿妈,抱抱我吧,爱宁儿好冷呐……”
洛桑那颗悬着的心,落回原位,微微侧过头,不忍看见这个血腥、悲凉的一幕,一时之间,无法接受这个事实:爱宁儿疯了!爱宁儿在疯狂之下,杀死了丘林野!
杨娃娃更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,疯的疯,死的死,这不是她的本意,可是,就是她的“好心好意”、多管闲事,造成这样的结局。再一次的,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难过的泪水,滑下她的眼眶,在脸上蜿蜒成河。悲伤如水,只要轻轻一晃,她就难过得抽痛,绝望得无以复加。
禺疆轻叹一声,难掩脸上的一抹无奈之色,轻轻搂过她,任她在温暖的怀中大哭一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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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部 头曼(1)
丘林野死了,禺疆派人向丘林基泰报丧,说明情况,之后,塞南护送尸体回到丘林氏部落。据塞南说,丘林基泰只是悲痛、愤怒,但也没有愤怒到率兵来犯的程度。然而,禺疆和伦格尔总觉得丘林基泰的反应太过平静,不像他的脾气和个性。于是,派人时刻关注着丘林氏的动静。
爱宁儿真的疯了!
她不再纠缠于禺疆,确切地说,她纠缠于自己的幻想世界,不理会任何人、任何事,只跟黑妹说话,多数的时候自言自语,也是一惊一乍,疯疯癫癫的。她很快乐,行走在部落里,低头沉思,或者唱着嘹亮的牧歌,宛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,天真无邪地行走在白雪皑皑的雪原上。
然而,部民们都知道,爱宁儿居次,疯了!
杨娃娃也知道,这些事情,都是她造成的;即使禺疆多次劝慰她,她仍然无法释怀。就像夜天明、林咏和夏心的死,让她抑郁了好一阵子,这次,她能否再次地拿得起、放得下?
也许,事情总有因果循环,总有了结的办法,未来,谁能预测呢?
飞雪萧瑟,草原的冬天是孤闷的,冷峭的,砭骨的,凛冽的寒风扫荡着贫瘠的大地,部民的日子更加寒苦,心境也更加焦躁,企盼着来年春天的来临。
禺疆禁止她出外走动,说外面寒冷,风雪漫天,怀孕的女人要乖乖地待在帐内休息。杨娃娃忍气吞声了好几天,终于忍不住烦躁的情绪,跟他发了一通脾气。她掐着肥腰,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,朝着他大叫,“我要出去!你知不知道,怀孕的人不多多走动的话,生孩子的时候会很痛很痛的,而且还可能生不出来,到时候,想哭都哭不出来!”
禺疆被她吼得愣住了,豪气的俊脸上无辜得没有一丝涟漪,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。好一会儿,他颤抖地问道:“生孩子,真的很痛吗?”
“你说呢?”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。
他走上来,从背后拥住她,靠着她的侧脸,沉溺地说:“我答应你,到时候我会在你身边,一定在你身边!如果你要生了,而我不在你身边,你一定要等我,知道吗?”
闻得此话,她呆住,随即扑哧一声笑出来,边笑边说道:“宝宝急着要出来,我还能不让他出来吗?难道我跟宝宝说,等你阿爸同意了,宝宝才能出来哦!宝宝乖哈,再等一会儿才能出来。不然,你阿爸就不疼你了!”
“你这小东西,就会逗我开心!”禺疆亲昵地抚弄着她的下颌,爽朗地笑开,高昂的笑声,流荡在营帐中,浓浓的暖意。
当然,这天之后,每天的午后,他都会陪着她在外散步,走遍挛鞮氏部落的每一个角落,有时候会走得很远,雪原上,月亮湖……她挽着他的胳膊,缓慢地行走,她觉得,幸福,离自己很近很近,可以听得到幸福呼吸的声音,仿佛就隐藏在冰冷的空气中,流淌在她的脸上,流溢在弧度优柔的眉梢眼角。
转眼,宝宝已经七个多月了,她的身子越发笨重了,圆滚滚的,又有点尖,倒像别人九个月大的样子。临近三月份,草原上仍然雪覆千里,月亮湖和内陆河流依旧冰封冻人,然而,冰凉的空气中似乎熏染了丝丝缕缕的暖意,枯树上仿佛也能窥见纤毫的春意。
这天,禺疆和兄弟们外出打猎,嘱咐她不要外出散步了,就落下一天,没有大碍。不过,待到下午,她觉得头晕晕的,胀胀的,有点心烦气躁,一下子完全抛开了禺疆的叮嘱,叫上真儿四处溜达。
平展的天空密密匝匝地贴满了彤云,不见一丝缝隙,望也望不到边涯;空气中流散开一股y湿的潮气,沉沉的发腻,西北风就像暴动的乱民一样失去了控制,一浪赛过一浪,汹涌不绝;整片莽荡的草原,y霾得厉害。
“阏氏,好像要下雪了,我们回去吧!”真儿搀扶着阏氏,担忧地说。
杨娃娃抬头望天,天色晦暗,风势稍稍减弱,漫天的雪片开始细细地飘落。除了几声狗吠,天地间更加宁静了!
她想着他也该回来了吧,于是折身往部落走去。
远处的草丛,簌簌抖动,风雪萧声的掩盖下,传来隐约的弓弦声。杨娃娃警觉地捕捉到了,连忙喊了一声:“真儿,小心!”紧接着,她看到了右边踏雪飞s而来的羽箭,一念之间,她推了一把真儿,然后快速地侧开,避开羽箭的追魂夺命。
又一枚羽箭穿越风雪追风而至,誓不罢休的劲头强劲无比,笔直地冲向杨娃娃的胸口。
“阏氏!”真儿大吃一惊,尖叫着奋力地跑过来,挡在她的前面。顿时,飞奔而至的箭镞猛力地扎进真儿的右肩口,血r裂开的声音和喉咙里喑哑的惊愕声,混成一片,沉闷,凝重,却似丝帛撕裂的尖声,震荡在杨娃娃的耳畔,清晰异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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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部 头曼(2)
“真儿,你怎么样?”杨娃娃扶住真儿下滑的身躯,放眼瞭望,没有发现放箭之人的藏身之处,下定决心道,“我带你走!撑着点儿!”
真儿的脸色霎时苍白,唇上的血色一丝丝的剥离、流失,宛若覆上一层白雪般的冷寒,秀丽的眼睫因为疼痛而微微抖动:“阏氏快走,别管我!”
不由分说地,她搀抱着真儿快速地转身离开……刚跑出不远,感觉腹中的宝宝猛烈地踢了一脚,疼得她僵住了身子,倒抽着冷气。宝宝似乎踢得挺爽的,连续地又踢了好几下,好不乐哉地手舞足蹈着。
宝宝,安静点,好么?妈妈很疼很疼的呀!宝宝……疼痛,越来越强烈……她的脊背上,冷汗潸潸,额头上,悬着豆大的汗珠,莹莹的透亮。